永无坦途的吴冠中先生

我的谈艺录小栏目上线的时候，伙伴说用什么背景图片呢，我当即想到了吴冠中先生的画。因为我很喜欢他的作品的艺术风格，那种一幅作品放在你的眼前，你一下子就想起了唐诗里讲的“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中的燕双飞和杏花春雨，一下子就击中了你的心。

因为喜欢，所以“拿来”，虽说是图片复制品，但是也要向吴冠中先生的灵魂及后人道个歉，毕竟未经授权。老先生虽已仙逝，但是对知识产权的尊重让我仍然要说出这个道歉。

好了，下面就说说我喜欢的吴冠中先生吧。

吴冠中先生在87岁的时候，写了一部自传性质的散文集《永无坦途》，这本书我逛济南泉城路新华书店时，一眼被它封面设计的美所吸引，白地黑字，黑色的“永无坦途”四个字像流水一样摇曳多姿，又像跳动的音符一样轻灵舞动，还像连绵不断的群山一样弯延伸展，一直伸向无尽的前方……

吴冠中先生（1919—2010），江苏宜兴人，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美术教育家。油画代表作品有《长江三峡》、《北国风光》、《小鸟天堂》、《黄山松》、《鲁迅的故乡》等。个人文集有《吴冠中谈艺集》、《吴冠中散文选》等10余种，这些文集我没有读过，但是，这本《永无坦途》却让我仔仔细细读了两遍，有些地方还用笔划出记号，反复地看。

吴冠中先生以画闻名，文笔也非常优美。在这本书中，他回忆了自己的成长历程与绘画之路。他的绘画成就有目共睹，我不再赘述。吴冠中先生在文中记述了他对油画艺术、对印象派、对艺术创作的理解与执着追求，许多观点比如关于抽象美、形式美、形式决定内容、笔墨等于零等很深刻，有洞见，曾产生很大影响。但此书中让我动容的却是他对父亲母亲的深情回忆以及母亲对他毫不掩饰的偏爱，那种固执的霸道的偏爱，让人看了既觉得这个老太太不讲理，对觉得这个老太太很率真，真真是过目难忘。

对童年的记忆，吴冠中先生在“我的苦瓜家园”篇中写了父亲、母亲、舅舅、姑爹等众多亲友及长辈的身影，其中以《我的父亲母亲》为首篇，文中描写了故园和旧家，写了苦难的童年及一家人相依为命的旧时光，为了自己忘却的或者永远的纪念。吴冠中深情地说，家门两旁安放马灯的像两只眼睛的壁龛，老远就盯着归家的我，它认识我，我也认识它。

吴冠中先生的母亲，是一位大家闺秀，出身于地主家庭，嫁给穷后生的父亲，属于包办婚姻，共同生活一辈子，经常吵架。吴冠中是家中长子，母亲特别偏爱，亲自喂奶到4岁多，而以后生的孩子则找奶妈。吴冠中是母亲唯一自己喂奶的儿子，特别宠爱，而至于偏爱，在弟妹群中地位突出。母亲毫不在乎弟妹的不满或邻里的批评，她固执，一向自以为是，从不掩饰她自己的好恶，而且标榜自己的好恶。

   有几个小细节，很能说明吴冠中母亲的偏心。

放暑假回家，我偷着替父亲到河里担水，母亲见了大叫：“啊哟哟！快放下扁担，别让人笑话！”我说没关系，但她哭了，我只好放下扁担。

1946年，国民政府教育部选送战后第一批留学生，我考取了留法绘画两个名额中的一个。被教育部公费留学录取，这是天大的喜讯。母亲说这是靠她娘家的福分，凭父亲那穷鬼家族决生不出这样有出息的儿子来。其间，父亲母亲特意到南京来看出国前培训的儿子，那时我正闹胃病，兴高采烈的母亲见到儿子脸色发黄，大惊失色，她几乎哭了，叫我买白金（麦精）、鱼肝油吃。当时正流行鱼肝油，乡下佬母亲居然听说了。

因为宠儿子，儿媳也成了她眼中的公主，说这个媳妇真漂亮，到任何场合都比不掉了（意思总是第一）。孙子出生，母亲不让在镇上医院生产，坚决陪儿媳去常州县医院分娩。

日军侵华，我仓皇逃难，母亲以为我死了，便要投河自尽。村人说万一哪天儿子回来，你岂不白死？母亲这才未投河，靠等儿子归来撑住活下去。

我留法归来，在北京工作，这时已进入新中国，我把母亲接到北京同住，陪她参观了故宫、北海、颐和园……她回乡对人讲北京时，最得意的便是皇帝家里都去过了。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摘出这些细节，因为这个固执的老太太的母亲之爱既让我报以叹息，又让我感动不已，看过之后再也忘不掉。我很喜欢毛阿敏那首歌颂母亲的歌曲《天之大》，天之大，唯有你的爱完美无瑕。母爱恒久远，谁不是母亲的最爱？所有关于母亲的文字、音乐、绘画、雕塑等艺术创作，都触及心灵。

愿天下所有的母亲安好。

还是谈谈吴冠中先生的画吧。1947年夏天，吴冠中赴法国留学，进入国立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学习现代派油画，三年后结束学业，1950年暑假回国，受聘于中央美术学院，后又辗转于清华大学、北京艺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等进行油画专业教学。吴冠中在课堂上讲形色美，讲油画民族化，讲艺术品位、激情甚至错觉，引导学生进入抽象世界中抽象美的欣赏领域。关于抽象美，吴冠中先生的解读是这样的：抽象，那是无形象的，虽有形、光、色、线等形式组合，却不表现某一具体的客观实物形象。印象派画家们发现了色彩的新天地，野兽派强调了艺术创作中的个性解放，立体派开拓了造型艺术中形式结构的宽广领域，这些探索大大发展了造型艺术的天地。中国的书法艺术，依凭线组织的结构美，成为作者抒写情怀的手段，是抽象大美。西方的凡·高 、高更等抽象派艺术家，其作品充满情之火热和色之华丽，而毕加索更是通过不同意象的变体变形作品，用具象、抽象、黑白、彩绘，与祖先对话，淋漓尽致诠释了绘画之道，用夸张演绎了的现代语言传播给全世界。

对于抽象美，中国美术界有不同的观点，原中央美术学院党委书记江丰，一个在美术界掌握方向的领导，对抽象派就深恶痛绝，认为哪怕就是探索一下也隐藏着对现实主义的杀机。在一次全国美协的常务理事会上，江丰讲话触及抽象派，不能自控地暴怒后昏倒，引发心脏病而去世，成为一个保卫现实主义搏击抽象派而牺牲的领导，被誉为全心全意为信念的花岗石脑袋真汉子。

艺术有各种流派，属于正常，也许，用一颗宽容的心来看，反倒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尽管如此，当我看到吴冠中对江丰毫无私念誓死捍卫现实主义的记录时，也不禁对这位真性情汉子肃然起敬。

吴冠中先生的巨幅油画作品，被人民大会堂等多所楼堂管所悬挂，供人欣赏，但是我却更偏爱他的水墨画。吴冠中先生认为绘画这种造型艺术，它的根本无非是形式美，画家主要靠视觉灵敏感受形式美，美感无尽，画意如泉。对于中国的传统水墨画，吴冠中先生也被它宣纸上的的素与彩、虚与实所吸引，把自己的油画与之相结合，诞生了独具特色的吴冠中水墨画。对此，吴冠中说，水墨画中纸与水的变化多端神出鬼没，墨色之灰调微妙，间以色，便与油彩分庭抗礼，而水墨画的线之运用乃是天下第一，别派画法无出其右。比之油画的阳春白雪，水墨画更易于流传和深入寻常人家。所以，吴冠中欣然将油画移植到宣纸上进行创作，得意地称水墨确是我的先锋，并创作出了大量如《双燕》、《桑园》、《巴山春雪》、《双柏》、《老墙》、《忆江南》等精品，成为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杰出的水墨画代表作。

吴冠中先生的画作，激起了每个中国人心中的江南梦。江南是中国人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可以诗意地栖居的地方，是独特的属于中国文化中的艺术地理概念，它可以是具体的南方某地，也可以是一种意境，那种意境轻软温润，有春风吹过水面，有微雨拂湿面庞，那是一种累过之后的心灵的休憩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个人很喜欢吴冠中的作品，我看了他的画，觉得很美很春风，真正享受到了艺术带来的愉悦。当然，也许在别人看来比吴冠中画得好的人很多，但是，艺术这个东西，它讲个眼缘，讲个心灵的碰撞。有的所谓再好，可能于你无动于衷；有的所谓一般，可能你看到就无比欢喜，这就是缘，说明它契合于你，正是你的菜。而我，恰恰喜欢吴冠中。

吴冠中先生自己对于艺术创作一丝不苟，晚年时已广负盛名，市场上也出现了一批冒名的伪作，并且进入拍卖市场牟取暴利。对此，吴冠中发出了丹青负我、我负丹青的无奈喟叹！他说，艺术作品最终成为商品，无可厚非，但盛名之下，不够艺术价值的劣画也能招摇过市，欺蒙收藏者，于市场上来回倒卖，相互欺骗，令人痛心。为此，吴冠中下决心毁掉烧掉所有不满意的作品，他真的就在自己的家中，将亲手创作的不满意的作品撕毁并付之一炬。据吴冠中说，许多作品凝聚着自己的心血，很难下得去手，但是，他又决不允许自己的不完美之作流传于世，于是，就让自己的儿媳等家人撕毁，他亲自看着烧掉。家人毁画时也怀着惋惜之心，可是，为了完美的艺术，为了对读者的尊重，还是把它们做了彻底地销毁。

正是因为如此地不肯迁就不完美，我们才能欣赏到吴冠中先生传世的佳作，才能为真正的艺术而陶醉。

吴冠中先生91岁仙逝，一生中经历了民国、新中国，也经历了战乱、文革和改革开放后文艺的浴火重生。晚年既享受了来自世界各地艺术殿堂的承认、无数其绘画作品喜爱者的追捧，也受到不同流派者的讥讽、无良拍卖公司及造假者的侵害。他说自己并未到达真正的坦途，探索中本来永无坦途。

永无坦途！永无坦途的又岂止吴冠中先生一人？我们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平凡也好，杰出也罢，又有谁的人生路一直是一马平川春风得意？都有坎坷和不平，都是永无坦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