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后海南沿张伯驹故居
对于张伯驹先生,我已在谈艺录中提到过两次,一次是末代皇帝溥仪与国宝那篇,一次是雨打风吹去风流袁克文那篇,古语说一而再,再而三,一次二次惊鸿掠影提到张伯驹,我无论如何也要写写这位文化大家了。这位在中国诗词、书画、戏曲三大艺术领域取得杰出成就的文化巨星,这位中国文物史上贡献巨大的爱国者,他历经坎坷,人生诸种况味尝遍,却始终义无反顾,用一颗赤子之心,尽其所能为国家为民族为文化做有益的事,正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从酝酿着写一写他,到真正执笔开始写作,其间我的双眼数度被泪水浸湿,几次提笔又放下,放下又提起,竟真是无语凝噎!
无论时空如何变幻,永恒的文化光束终会穿透尘埃和云雾,用它的明亮和炽热温暖照耀到的地方,让后继者看到光明。
文脉,不也就是这样传承吗?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现在让我们共追往者张伯驹。
2013年,我买了这本《张伯驹传》,作者张恩岭,其母是张伯驹的堂妹,即张恩岭的外祖父是张伯驹父亲张镇芳的弟弟,出于对故乡名士、对堂舅张伯驹的热爱,潜心创作了这本书。张恩岭1951年10月生于项城市秣陵镇,1981年毕业于周口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任中共项城市委党史研究室副研究员, 长期从事中共党史研究和文学评论,主编有《《项城博览》、《张伯驹先生追思集》等。 自1999年起,陆续发表古典诗词赏析、文学评论、散文等方面的文章,结集有《艺廊赏珠》、《张伯驹词赏析》等。
据张恩岭先生说,他写这本书是在用心追求真实,作为故乡人及晚辈,张恩岭因在家乡编纂《张伯驹先生追思集》,有幸广泛深入地研究了张伯驹的生平,获取了许多珍贵的资料。我读过此书,感觉作者所言不虚,的确是一本众多有关张伯驹书籍中的好书。本书共分十章,完整地介绍了张伯驹的一生。我就依作者的脉络,加上自己的体会,来进入张伯驹的世界。
家境优渥 弃军从商
张伯驹(1898-1982),河南项城人。1898年生于河南项城县闫楼村富豪大族张家,张家是官宦世家,张伯驹的祖父是乡试举人,祖母是时任漕运总督刘永庆的姑姑;张伯驹的生父张锦芳,民国二年任众议院议员,道尹等职。张锦芳的哥哥张镇芳,进士出身,在清朝任长芦盐运使,直隶总督,河南都督兼民政长。因张镇芳婚后无子,侄儿张伯驹按族规过继给了张镇芳,时年,张伯驹6岁。
张镇芳官居封新疆大吏,1900年庚子之乱慈禧及光绪逃难时护驾有功深得慈禧赏识。李鸿章病死后,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因张镇芳的姐姐嫁给了袁世凯的二哥袁世敦,故而袁张两家成为亲戚。袁世凯奏请张镇芳为直隶差委总办,又升任长芦盐运使,同时,还是袁家的私人账房。这倒不是袁世凯任人唯亲,而是张镇芳的确是一名经济干才。1912年初,袁世凯以内阁总理身份奏准张镇芳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1912年3月,袁世凯就任中国民国大总统,任张镇芳为河南都督兼民政长。张伯驹过继给张镇芳后,张镇芳便把他带到天津家中,为他延师课读。张伯驹异常聪慧,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9岁即能作诗,1911年与袁世凯的儿子们一起入新学书院读书。读书期间,以超群记忆力和才学深得老师赞赏。张伯驹出生于书香世家,加之聪明好学,20岁时已通读《二十四史》,能熟背《古文观止》,细说《资治通鉴》,他一生酷爱诗词,皆源于幼学时打下的功底。张伯驹读书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戏。天津的戏园没有他不去的,一颗艺术的胚芽在他的心灵中潜滋暗长。
1915年,18岁的张伯驹考入陆军混成模范团,毕业后入军供职,1921年24岁时职务已相当于旅长,成为因为背景和裙带关系而上升的年轻军官。张伯驹本身闲散,又看不惯旧军阀争权夺利,1925年,不顾父母反对,辞去一切实质及挂名差事,解甲从商,成为盐业银行常务董事及总稽核。盐业银行乃是其父张镇芳控股的官商合办实力雄厚的大银行,张伯驹任职后,开始往返于京津沪宁四分行之间。
张伯驹有优裕的社会及家庭背景,什么高官财富在他那里都伸手可得,这反倒培养了他一生视权力金钱如粪土,不为权势、金钱、风向所屈的散淡及坚定的个性和精神。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读书,他从此步入中华传统文化艺术殿堂。
振振公子 于嗟麟兮
“公子”之名,最早见于《诗经》: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将被赞美的公子,诗中原指诸侯贵族的子弟,比喻为传说中最美好的动物麒麟,“振振”一词形容诚实仁厚的样子,并引伸出美好的品德,“公子”一词有两重涵义,一是门弟及相应的财富,二是焕发出高贵人格力量的品质气度。
张伯驹任职银行后,与袁克文,溥侗,张学良等文人学士交往,诗酒唱和,视富贵于浮云,以诗酒傲公侯,民国四公子清誉鹊起。张伯驹与袁克文两家本有亲谊,加上二人心性相投,爱好一致,成为知己,或共同登台唱戏,或书法绘画相互赠送,过从甚密。在袁克文一期的谈艺录中,我曾提到1931年袁克文去世后张伯驹送上不菲的赙仪,写下挽联寄托哀思。张伯驹与袁克文同为巨富之家,但袁克文身上的“恶习”张伯驹一样也没有,袁克文做什么事情都三分钟热度,很难深入,处处风流,情人无数,而且吸食鸦片,相反,张伯驹无论做什么,都认真执着,精益求精,都达到了那个领域的最高境界;富可敌国,却不抽烟不酗酒不嫖女人,一袭长衫,干干净净。对待朋友,折节论交,仗义疏财,始终保持性情的纯真和天性的率直。
大家看看张伯驹这几张青年时期的照片,玉树临风,面若旦角,眉如柳叶,天然一段风情,全蓄注在一双丹凤眼中,有点像大家心目中的著名公子贾宝玉和纳兰容若。
张伯驹在丛碧山房住所
传奇婚姻
张伯驹的婚姻生活很有意思,一方面,像他这样的高官巨富之家,他本人没有权利自主选择妻子,一方面,他又可以凭自己的兴趣和情感寻找知音,这也是那个时代一夫多妻的特殊社会现象。
张伯驹18岁时由父亲张镇芳做主,娶了安徽督军之女李月娥,张伯驹对这门包办的婚姻并不满意,李月娥这个缠足女人没有让张伯驹欣赏的才华,张伯驹很少关心她,这有点像鲁迅与朱安的婚姻,家长包办而两人毫无感情,其实对双方都是一种很深的伤害。李月娥虽衣食无忧,但却得不到丈夫关爱,也没有生育子女,1938年去世,很可怜。
晚清民国时期,富家子弟一般都娶妻纳妾,张伯驹在北京纳京韵大鼓艺人邓韵绮为妾,因为张伯驹喜欢艺术,邓韵绮又是当红艺人,两颗心相互吸引,自然走到一起。张伯驹和北京的文人雅士聚会,吟诗填词作画度曲,都是邓韵绮陪伴左右。然而,邓韵绮也没有生育,渐渐染上抽大烟的毛病,张伯驹逐渐冷落了她,二人1948年离婚。
张伯驹娶的第三房夫人叫王韵缃,苏州人,张伯驹由人介绍看中,就娶了她。后来,王韵缃怀孕,盼孙心切的张镇芳就把这位儿媳接到天津家中,不久,王韵缃生下一子,取名张柳溪。张镇芳视之为掌上明珠,为了照顾孙子,就没再让王韵缃回到北京张伯驹身边。公婆对王韵缃非常宠爱,把管家的大小事都交给了她,张伯驹一家人的生活和一切开支都由王韵缃打理,王韵缃处理各种关系很周全,深得张家认可。
张伯驹是盐业银行总稽核,北京上海天津南京四处分行他经常跑,在上海,张伯驹遇到了一位奇女子潘素,大为倾倒。潘素,原名潘白琴,天生丽质,苏州官宦之家出身,后来家道中落,亲生母亲去世后被后母卖入青楼,时年16岁。潘素弹一手好琵琶,张伯驹又熟通音律,甫一相见,张伯驹立即惊为天人,这对奇男异女,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张伯驹对潘素一见钟情,当场挥笔写了副对联:
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
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
寥寥两行字,把潘素的神态容貌与特长,描摹得淋漓尽致,博得佳人倾心。两人的热恋,激怒了已与潘素有婚约的国民党中将臧卓,臧卓把潘素软禁在西藏路与汉口路交口的一品香酒店。情痴张伯驹居然托朋友买通臧卓的卫兵,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孤身涉险,劫走潘素。那是1935年,潘素20岁,张伯驹37岁。从此,两人一生沉浮,形影相随。张伯驹发现了潘素的绘画天分,着力栽培。在他的引荐下,潘素21岁正式拜名师朱德甫学习花鸟画,接着又请汪孟舒、陶心如、祁景西、张孟嘉等各教所长,同时还让她跟夏仁虎学古文,这位夏仁虎,便是著名作家林海音的公公。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潘素精进迅速。张伯驹带她游历名山大川,从自然的雄浑奇绝中寻找艺术灵感,张家丰富的名家真迹,更是她学习的范本。潘素成为著名的青绿山水画家,张大千赞叹“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建国后潘素的画经常作为我国的国礼,赠送英国铁娘子撒切尔夫人、美国总统老布什等外国首脑,真正是配得上张伯驹这位大才子的才女。有人将他们比作宋代的李清照和赵明诚,元代的赵孟頫和管道升,都很恰当。
潘素
张伯驹和潘素
张伯驹对这份来之不易的良缘非常庆幸和满意,写了无数诗词来赞美他们的爱情。尤其是每年元宵潘素的生日,张伯驹往往显得特别动情,他写下《水调歌头·元宵日邓尉看梅花》:
“明月一年好,始见此宵圆。
人间不照离别,只是照欢颜。
侍婢梅花万树,杯酒五湖千顷,天地敞华宴。
主客我与汝,歌啸坐花间。
当时事,浮云去,尚依然。
年少一双璧玉,人望若神仙。
经惯桑田沧海,踏遍千山万水,壮采入毫端。
白眼看人世,梁孟日随肩。”
人间不照离别,只是照欢颜;年少一双璧玉,人望若神仙,这样发自脏腑的深情,可见张伯驹多么喜欢潘素。张伯驹与潘素宛如“梁鸿与孟光”,他们不但“举案齐眉”,而且要“日随肩”,这真是令人只羡鸳鸯不羡仙了,还有情诗如“白首齐眉几上元,金吾不禁有晴天。年年长愿如今夜,明月随人一样圆。”,“白头犹觉似青春,共进交杯酒一巡。喜是团圆今夜月,年年偏照有情人。”等歌颂他们的爱情。张伯驹与潘素情定三生,婚后几十年中,他们都恩爱如初。张伯驹被绑票,潘素与匪周旋,求告亲友,既保住了国宝,也赎回了张伯驹。不论是上个世纪50年代张伯驹被打成右派,还是60年代打成反革命,经历种种磨难,二人始终不离不弃,终相厮守。
张伯驹全家合影
潘素金碧青绿山水图
绚烂夺目的艺术才华
张伯驹是集收藏鉴赏家、书画家、诗词学家、京剧艺术研究家于一身的文化奇人,我们分别从戏曲、诗词、书画等方面来逐一介绍。
张伯驹从小在天津长大,常去天津各大戏园看戏。戏曲融合文学、表演、音乐、唱腔、锣鼓、化妆、脸谱等多种艺术形式,正所谓念唱做打,体现的是一种综合艺术修养。文学底蕴深厚的张伯驹对京剧喜欢到了痴迷的地步。24岁之前,张伯驹经常看名角演出,听余叔岩老生腔而消魂,24岁时通过袁克文介绍,正式拜余叔岩为师,一学就是10年。张伯驹性格比较怪,每晚去余府,既不和人打招呼,也不与人交谈,只是坐在墙角或躺在余的烟铺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因此有人叫他“张大怪”。以如此之“听”余调嗓说戏而学戏,待余之宾客散尽,师徒俩来到后院练功吊嗓,常至黎明三四点钟。10年间,余叔岩走到哪张伯驹跟到哪,学了余叔岩近40出戏,不仅登台演出,也培养了他精湛的戏曲观赏水平。
张伯驹自己工余派,对其他唱老生的人就以余派标准来衡量,不符合他的标准,不管张三李四,张伯驹必怒目相视恶言相责,也是他“张大怪”中的一怪。一次在上海听戏,张伯驹听见某名角唱得不规范,怒不可遏,马上离座就朝外走,边走边说:
“前后门上锁,放火烧!连听戏的带唱戏的,一齐给我烧!”
觉得人家唱得不好,竟然要放火烧掉唱戏和听戏的人,也算是天下奇闻了。张伯驹看似荒唐的行为,正显出他对艺术一丝不苟的挚爱。张伯驹不但是京剧票友,还是京剧艺术研究家。为保护祖国文化遗产,出钱出力,与同道发起组织“北平国剧学会”,出版《戏剧丛刊》等,与余叔岩合写了中国第一部关于京剧音韵的论著《乱弹音韵》,成为京剧音韵理论的首创者和奠基人。
张伯驹(右)和余叔岩演出《四郎探母》
张伯驹在乱世年代,为传承祖国的传统文化竭尽所能,万难不辞。1942年,张伯驹携妻女离开北京,离行前辞别恩师余叔岩。余叔岩晚年不能经常演出,他的剧团班底及全家衣食开消,全由张伯驹供应,张伯驹不惜重金,为病中余叔岩请医讨药。如此师徒交往可见张伯驹待人之诚。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晚年也由张伯驹供养,直至这位潦倒落魄的“皇太子”辞世,这些事情中都可看到张伯驹那种急公好义任情慷慨的一怀襟抱。
张伯驹的诗词成就十分之高,著有《丛碧词》、《红毹纪梦诗注》、《春游词》等书。因为出于诗礼之家,加上张伯驹本人又十分喜爱中国古诗词,奇异的天赋和不懈的追求,使他成为中国近现代词坛上最富创作成果的著名词人,作诗填词简直就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张伯驹文思敏捷,典故谙熟,出口成章,直抒胸臆,自成风流。大家前面看到他写给潘素的词,非常之美。张伯驹30岁时,立下誓愿,从此读书从艺,在艺海里畅游人生。时人对张伯驹的才气评价说他写词比人计算一加二等于三还要快,刘海粟说,张伯驹诗词多是涌现,每见题画,随手成章。章伯钧说,中国的诗词再发达,以后也不会再有张伯驹。有一年,“皇太子”袁克定过生日,张伯驹赠寿联:
桑海几风云,英雄龙虎皆门下;
蓬壶多岁月,家国山河半梦中。
像这样的诗词对联非常多,而且都是张伯驹即兴创作,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买来张伯驹的诗词看一看。因为诗词,毛泽东主席还在张伯驹为陈毅追悼会上题的挽联而驻足,而重新想起张伯驹这位遭受磨难的才子。这位张大才子,其命运是沉也诗词浮也诗词,说不尽个中滋味。
再来看看张伯驹的书法和绘画艺术。张伯驹自幼喜爱书法,尤爱草书。张伯驹初学王右军《十七贴》,终日痴迷书写模仿;40岁后,又开始学习钟繇楷书;3年后,得到宋代蔡襄《自书诗》册,又开始艰苦练习,自此,张伯驹的书法进入妙境,恬淡清雅,平实渊深,观之超然而自适。
张伯驹著名自创鸟羽体
苦练书法的同时,张伯驹也爱绘画,书画同源,张伯驹的画也如其字,古秀清雅,飘逸自然。画风简洁耐人寻味。他画的最多的是兰,线条流畅生动,了了几笔,便画出了兰草婉约宜人的风姿,柔美舒放,超尘出世,笔意绵绵气脉不断,一看就是张伯驹的手笔,谁也摹仿不了。红学家冯其庸说:“张伯老的兰,上可以继承赵孟頫,文征明,下可以并肩薛素素。”书法家欧阳中石评价:“地裂天倾心似水,穷通不改大家风”。
收藏捐赠第一人
张伯驹最为人们熟知的是他的收藏,提起张伯驹,人们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收藏,启功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的确所言不虚。
张伯驹收藏生涯始于1927年,时年正好30岁。这一年夏天,他在北京琉璃厂古玩画铺,收藏了他的第一件文物珍品,康熙皇帝御笔“丛碧山房”,从此,他起字“丛碧”,自命宅院为“丛碧山房”。
张伯驹收藏起步虽晚,但他起点高,底子厚。大家知道,收藏是个“败家”的爱好,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就算有眼光,也只有空叹。张伯驹的父亲曾任直隶总督,又创办了中国第一家商业银行,可谓家财万贯,使张伯驹的收藏有了雄厚资金保障,另经一方面,历史机缘凑巧,1924年溥仪皇帝被赶出故宫,移居天津,经常变卖从宫中带出的宝物,这个我已在之前的谈艺录中详谈过。溥仪变卖的许多书画,都被张伯驹购买,像《秋山平远图》、《五马图》等绝世佳品,这也使张伯驹练就了一副好眼力,鉴定书画的功力更上一层楼。溥仪从故宫中盗出的宝物1300多件,经过张伯驹搜寻到的就有1198件,有400多件是精品中的精品,是我国历史文物中的无价珍宝,珍贵到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来形容也不过分。
最值得一提的有溥儒的《平复贴》,展子虔的《游春图》,当然,还有李白的惟一传世书法《上阳台贴》。《平复贴》是西晋陆机的书法作品,字体为草书中带有隶书笔意的章草,内容是陆机写给朋友的信件,谈到另一位友人的病情有“恐难平复”之名,故被后人尊为《平复贴》。此贴面积只有巴掌大小,为什么珍贵呢?因为它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书法真迹,是收藏界的“中华第一贴”,是现今传世墨宝的开山鼻祖,对研究文字和书法变迁有重要价值,古意盎然,平淡质朴,随意洒脱,含蕴藉之美,后人赞之神乎其技,冠绝古今。此贴由恭亲王奕的孙子溥儒收藏,溥儒生母去世,急需用钱,这位末落王孙为筹款打算卖掉此贴。张伯驹恰逢其时,用4万元买下《平复贴》。张伯驹为了保护这幅中华第一贴可以说用尽一切手段,40年代在上海遭到绑票8个多月,家人变卖各种财产救赎,他也不同意卖掉《平复贴》;日寇侵华,家人逃难,张伯驹把《平复贴》缝到被子里随身携带,一路担惊受怕,怕日本人抢,怕土匪劫,怕意外的闪失,可谓历尽艰辛,张伯驹自己说,“虽经乱离跋涉,未尝去身”,看,这就是收藏家张伯驹,在日寇践踏祖国河山中华文化遭受劫难时,坚韧不拔从事收藏,保存中华文明,使之在民族生存发展的长河中传之有序。张伯驹如此艰难收藏《平复贴》,可是,当爱好书法的王世襄想看《平复贴》观摹时,张伯驹张口即说:“你一次次到我家来看,太麻烦了,不如拿回家仔细地看。”就这样将《平复贴》借给王世襄一个多月,张伯驹是多么信任朋友,笃于道义!为什么人们会尊以张伯驹公子之名,这样高贵的人格,也正是《诗经》中歌颂的“振振公子”!
张伯驹收藏的另一幅名画隋展子虔《游春图》,是溥仪带出宫后日本投降伪满垮台逃离皇宫时失散的,此图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绘画作品,在中国绘画史上占有最重要位,当时在北平古玩市场上一出现,张伯驹就担心此画流出国外,劝故宫博物院收购,但故宫方面表示无力购买。此时张伯驹因为屡收宋元巨迹,早已拮据,表面上看家大业大,内里早已困窘。张伯驹倾其所有家财,卖掉一处占地15亩的宅院,定以220两黄金购买,最后以170两黄金买到手,此时已是1948年底解放军即将解放北平之即。
张件驹为纪念购得《游春图》,把自己位于承泽园的房子改为“展春园”,并自号“春游主人”。
张伯驹倾尽所有家产,先后收藏数百件文物珍品,并以《丛碧书画录》的形式记录下来。长达万言的《丛碧书画录》记载了张伯驹一生所藏,成为我国文物收藏界的一份珍贵资料。而这些无比珍贵的收藏,建国后张伯驹无偿捐献给国家,以至于他的捐献品现在成了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张伯驹谈到自己的收藏和捐献说,“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永存吾土,世传有绪!这就是伟大的收藏家爱国者张伯驹!中华文明,永存吾土!永远传绪!这样一腔赤子情,烫热了多少中华儿女的心窝!
刘海粟曾说:“他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那广袤的心胸涌出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
坎坷际遇 青松品质
张伯驹的人生际遇可以以1949年为界,前后变化十分巨大。1948年底,解放军对北平形成包围之势力,傅作义阵守的北京城能否不被战火摧毁,许多爱国志士为此忧心忡忡。张伯驹与邓宝珊将军及傅作义的高级顾问侯少白为至交,通过这层关系,张伯驹做傅作义的工作,劝说傅将军要保护国家文物,保护百姓生命财产,使北平免于炮火。当时城内已不通车,张伯驹步行从展春园进城,傅作义对张伯驹的意见非常尊重,1949年初,在众多人士的努力下,北平宣告和平解放。为北平和平解放而奔走呼号,这是张伯驹一生中最为热心的一项政治活动。北平一解放,这位文人又回到了他挚爱的艺术事业。解放前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曾劝张伯驹赴美,张伯驹说日寇侵华那样的危难时刻,他都能完整地保护了收藏的文物,现在,全国即将解放,他相信自己仍能以生命和智慧把祖国的文物保护好。
北平解放了,世道变了,张伯驹将自己居住多年的承泽园出让给北京大学,搬到了后海南沿,“看花误惹一身香,老年狂似少年狂”,这时候的张伯驹心情很好,他在京剧界书画界有了许多不领工资的社会兼职。建国初期毛泽东主席对张伯驹这类文化名人也很客气尊重,1953年春节还派自己的秘书田家英给一些知名人士拜年,其中就有张伯驹,送去了火腿、糕点、水果、白酒四色礼品。见惯了大场面大人物的张伯驹心情异常激动,多有感慨,以至于20多年后的1976年,毛泽东主席逝世,张伯驹写下挽联:
覆地翻天,纪元重开新史,
空前绝后,人物且看今朝。
对毛主席评价非凡。
1952年春节,何香凝郑振铎来张伯驹家串门,身为国家文化部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请张伯驹出山,新中国文化上的许多事情,请张伯驹参与。不久,国务院向张伯驹下了聘书,聘请他为文化部顾问,张伯驹于是到文化部上班。1956年初,国家为了发展经济,发行公债,各机关各行业号召干部职工踊跃购买,张伯驹所在的文化部也开了会,动员大家购买公债。部长沈雁冰带头,自报5000,郑振铎报了8000,在座的人中张伯驹是公认最有钱的了,谁不知道他出身巨富之家?张伯驹如坐针毡,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收购文物,家中连1000块钱也拿不出了。可是,张伯驹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前几天还向一位朋友借400块钱,只为帮助别人!
巨富张公子尝到了阮囊羞涩的滋味!夫妇二人商量后选择了捐赠字画,这其中就包括国宝《平复贴》,杜牧《张好好诗》等8件无价之宝,在全国文化界引起震动。此后,又将自己1937年以6万银元购买的李白《上阳台贴》转赠毛泽东主席,李白书名为诗名所掩,他的这幅书法笔意高古,世所罕见。毛主席观赏数日后转交故宫博物院,成为全球惟一一幅李白真迹,令无数喜爱李白的倾倒。李白,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巨人,他的诗歌滋养天下炎黄子孙,他那与诗风相近的书法,因为张伯驹,永为国家所有,永为全体国人所有。
从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谁能想到,在张伯驹无私捐献国宝不到一年时间,一场可怕的灾难降临到他的头上!一个爱国爱民族的文化人竟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事情源于一场京剧。因为张伯驹深厚的戏曲鉴赏力,文化部尊重遗产,挖掘传统剧目,张伯驹兴奋地投入其中,把老艺人组织起来,成立老艺人表演委员会,编排了《马思远》一戏。后来这部戏因涉及出轨及杀夫恐怖情节被禁演,张伯驹争取内部演出。戏是演了,麻烦也来了,张伯驹怎么也不懂,演了一出旧京剧,怎么会是反党呢?时隔不久,《马思远》作为一部坏戏受到批判,张伯驹也因为主张公演这出戏而被打成右派。
啼笑皆非马思远,中州断送老词人。
张伯驹写诗苦嘲自己。
批判会上,张伯驹成了被羞辱的人,被人指着鼻子骂。
张伯驹成了右派,没了工作,时间到了1961年,吉林省艺专学校请潘素前去任教,因为潘素认为张伯驹年老无人照护,不肯去,吉林省委宣传部遂约张伯驹同去,并安排为吉林博物馆副馆长。这个安排,有陈毅,有章伯钧,有于毅夫,有宋振庭等多位领导的关心,是那个寒冷年代里一束束微弱的人性之光。1962年,张伯驹摘掉了右派帽子,但“摘帽右派”也是一顶无形的帽子,在那个扭曲的年代。张伯驹在吉林博物馆发挥了自己鉴别文物的特长,为吉林博物馆选购了大量精品,同时也把自己的一些收藏无私地捐献给吉博。时至今日,吉林博物馆的馆藏是继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后含金量最高的一座省级博物馆,张伯驹的贡献可谓大矣。
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突然来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狂风恶浪,顷刻间席卷中国大地。人们一夜之间像中了邪术一样,到处充满了恐怖、争斗、呼叫和鲜血。张伯驹封建余孽的家庭出身,他对所谓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剧的喜爱,都成了批斗的原因。这些牛鬼蛇神跪在场上,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绕场爬行。张伯驹这位年近70的老人,也被拖着拉着匍匐前行,惨不忍睹。9月,张伯驹在北京的住宅也被“红卫兵”抄家,一批珍贵文物被烧毁砸毁。全国各地许多作家,艺术家、科学家不堪侮辱含冤自杀。
张伯驹看着这一幕幕血淋淋的悲剧惊呆了,这个见证了晚清、民国朝代的人惊呆了,在狂热的失去理智的运动面前,他绝望了。1967年1月,张伯驹的副馆长职务被撤,2月,吉林省市文化系统全市大游斗,张伯驹的身体早被斗垮了,他拄着拐,面色如土,胸前挂着一块牌子,名字被倒着写,上面画着凶狠的X号,革命群众让他跪凳子,然后,敲锣打鼓游街示众。
就是这样的摧残,张伯驹仍然写词《金缕曲》讽刺江青勾结林彪迫害开国元勋。造反派气坏了,一口气给他定下反革命、资本家、反动文人等罪名。1970年1月,张伯驹夫妇被解除工作,下放舒兰县朝阳公社。东北的1月,寒风彻骨,老病相催的夫妻俩相互搀扶,孤独蹒跚在茫茫荒野上。至此,张伯驹这位大收藏家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工资,没有了收藏,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下放的公社不接收两位退职后一无所有的老人,他们只好返回北京。但北京没有他们的户口,没有粮本,他们竟然有家难回,无饭可吃!退职金花完后,老两口只好投奔西安女儿家。遭受如此磨难,张伯驹竟然一能果腹就开始做词,而且佳作频出,不到一年结成《秦游词》。重阳节后,老两口回到北京,生活陷入真正的困境,因为是黑人黑户,粮票全靠亲友接济,这个昔日一掷千金的阔公子,竟到了去朋友那里“混饭”吃的地步。周汝昌将节省下的粮票寄给他,张伯驹马上记到本子上,并向周汝昌笔札相谢。周汝昌后来说:“那时读了他的信,真是心中感到难过得很!”
张伯驹与女儿一家
绝望的张伯驹开始为自己讨说法,他找到昔日朋友章士钊,章士钊时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两人商定由张伯驹向周恩来总理写信,讲明困难情况,请求解决问题。1971年10月26日,张伯驹亲笔写好给周恩来的信,言及自己“溥溥大地锥无可立”,请求安排工作。11月24日,章士钊给周总理写信,并附上张伯驹的信,陈情伯驹先生事紧迫。12月9日,周恩来总理作亲笔批示:“张伯驹先生可否安置为文史馆员,望与文史馆主事者一商。”在那样一个万马齐喑的年代,此时的张伯驹还带着反江青的罪名,周总理以他的沉稳机敏和智慧表达着对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关切之情,此信虽是商量的口气,但表明了总理的明显倾向。中央文史馆马上行动起来,并拟出对张伯驹的馆员聘书:
XXX先生,
遵照周恩来总理指示,兹聘任您为国务院文史研究馆馆员。
特此通知。
XXXX
1972年1月
这份草样只注了月份,显然是留待确定发送时间后再准备加上。恰在此时,陈毅元帅去世,毛泽东主席参加陈毅追悼会上看到了张伯驹的挽联,也对张伯驹的情况表示了关注。
1972年1月21日,在张伯驹生活极度困难之际,他终于接到了中央文史研究馆的聘书,张伯驹终于又有了户口,有了工资,他又开始回到了艺术的世界!1973年,袁克文的儿子袁家骝回国观光,此时他已是全球闻名的物理学家,国务院办公厅负责接待,袁家骝提出看望表叔张伯驹。国务院工作人员先看了张伯驹的家,认为家具陈旧简陋,提出临时安排一所条件好的住所,或者换掉破旧的家具。张伯驹说:“我是这个样子,就是这样,何必换呢?”结果,袁家骝还是来到了他这个家。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浪,张伯驹依然故我保持本真。
工作了的张伯驹又开始写词,一年下来作词100多首,结集为《雾中词》,1974年,又写成研究京剧史与京剧艺术不可或缺的一部书《红毹纪梦诗注》,为戏剧界留下了极其珍贵的史料,对京剧历史及民情风俗演变有重要研究参考价值。
1976年,文革结束,一场是非颠倒,泯灭人性的浩劫结束了,古代文化可以研究了,传统戏剧可以上演了,琴棋书画全都获得自由了,张伯驹在80岁后迎来了新时代。1978年,他所谓“攻击江青”一事也平反了,1979年,北京市委做出改正错划右派问题,恢复张伯驹政治名誉。
但张伯驹关心的,还是他的艺术,中华的艺术!他忙碌起来了,京剧、古琴、书法、韵文,这位80岁的老者步履匆匆,为中华文化奔走呼号。成立韵文学会,给文化部送信,张伯驹让外孙在寒风中用自行车驮着,驶在京城的大街上,成了一道别有韵味的风景。老人的心血没有白费,中国首家韵文学会终于成立,也有了《韵文学刊》的出版。
80岁生日,一大群青年学子来给张伯驹祝寿,大家纷纷朗诵祝寿词,老先生端坐首席,面带微笑,嘴里却不断轻骂“混账”。原来,青年人的词,多不合格律,老先生当然眼里不揉沙子!妙得是张伯驹风趣地骂着,年轻人热情地诵着,倒也热闹非常。
岁月无情,上天留给这位可爱的名公子的生命时间不多了,1982年,张伯驹因病住进了北大医院,因为所谓的级别不够,与普通人混住11人病号房,老先生不胜烦乱。2月25日,张伯驹85岁生日这天,见到了前来探望的张大千的孙子张晓鹰,由潘素搂着与之合影留念。第二天竟病情加重,撒手离开了他热爱的人世间!1992年4月16日,张伯驹去世10年后,潘素去世,享年77岁。中国艺术文化史上一对才子才女天上相会,神仙伴侣从此没有离别,只有天上照欢颜。
张伯驹女儿张传綵
张伯驹走了,这位集多种才艺于一身的无双国士、文化大家走了,人们怀念他,2011年,张伯驹、潘素夫妇唯一的女儿张传綵将继承的后海南沿张伯驹故居积极推动建成纪念馆,6月19日上午,在张伯驹潘素故居举行了纪念馆启动仪式的新闻发布会,纪念馆正式揭牌成立。
喜爱张伯驹潘素的人们常来这里一觅公子风采。
魂兮归来,振振公子!
振振公子,于嗟麟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