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纪念馆全景
青云谱外景
朋友们,一想到我今天写要的这篇谈艺录,一想到要谈一谈八大山人,我的心情就一阵阵激动。
对于八大山人,我已想动笔很久,但每次一想到他,就有一种不敢动笔的敬畏,觉得自己写不出他,写不对他,写不全他,写不是他。但是,他又是那样深深地吸引我,让我欲罢不能,欲舍不断。中国古代画家那么多,比他名气大,比他的作品在拍卖市场上价格高的多得是,但比起八大山人,都不如他的作品震撼我的心灵。我一看到他的作品,就仿佛被电流击中,那种震颤让我久久不能平静,让我惊奇世上竟有这样的画,它就是活生生的生命,就像人一样,有悲有怒有怨有恨有空寂有蔑视有倔强有轻狂!它完全就是一个人的世界,人的生命场!
对于绘画,我是个门外汉,不敢说自己的眼光如何,但是,我相信直觉,相信一幅画如果通过视觉冲击了我的心灵,我就说它是好画,就喜欢。宋徽宗赵佶的画,世所公认的无价珍宝,但我不喜欢那种细致入微也许是传神的写实风格,像照相机一样原封不动真实记录花鸟鱼虫,所以,他的画再好,我也不喜欢。倒是他的瘦金体书法,风棱傲骨,铮铮有声,我喜欢。八大山人的画,让我看到的第一眼,就震颤,不能自已,没有任何抵抗力地失去了镇静。我完全倒在了他的画前,一见钟情,情一往而深深地迷恋。
那么,就试着谈谈他吧,因为这份深情的喜爱。
八大山人,就是朱耷(1626-约1705年),明末清初画家,中国画一代宗师。本名朱统托,字雪个,号八大山人、个山等,汉族,江西南昌人。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明亡后削发为僧,后改信道教,住南昌青云谱道院。八大山人是弋阳王七世孙,父亲朱谋觐,擅长山水花鸟,叔父朱谋也是一位画家,著有《画史会要》。朱耷生长在宗室家庭,从小受到父辈的艺术陶冶,加上聪明好学,八岁时便能作诗,十一岁能画青绿山水,小时候还能悬腕写米家小楷。
最早见到八大山人这个名字,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这本书风行大江南北的时候。秋雨先生一向为我尊敬,他的许多作品脍炙人口,影响了我对中国文化山水的认知。我记得书中说有一年秋雨先生招收研究生,面试时要学生谈谈八大山人,不少学生把他当成了八个人,闹出了很多笑话。当其时,我是第一次听说八大山人,第一次从秋雨师文章中知道了八大山人是一个人,是一个画家。明明是一个人,为什么要叫八大山人?是故意引起人的误会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因为喜欢秋雨师,对秋雨师喜欢的画家也开始留意,想看看这是怎样一个人,以致让秋雨先生招研究生时都要谈一谈。
终于有一天,看到了八大山人的画作。看到的第一眼,瞬间被击中,完全同意了秋雨先生“承启大师八大山人不仅影响中国300年,也是未来中国文人的精神范本”的评价。
话题扯得有些远,还是回到八大山人本人来吧,回到我今天要谈的一本书《八大山人画传》。通过这本书,我们一起来破解八大山人之谜。
这本书是原宁波文化局副局长周时奋的著作,而且创作这本书的时候作者竟然被诬谄而失去自由身陷囹圄!当然,诬谄他的高位贪官黄兴国也已锒铛入狱,但周时奋老师却于2012年64岁去世,这还是一个创作的年龄,可惜离开了他热爱的人世间。周时奋被誉为宁波第一才子,他可不是枉担了第一的虚名,而是实实在在有大才的画家,作家。从年轻时在南京军区当兵后从事美术创作,作品多次参加全军、军区美展,有5幅作品被军事博物馆收藏,并出版过两本连环画。退役后,先后在曲艺队、展览馆、剧团、报社任演奏员、美工、摄影、编辑等职。1985年37岁的他开始转入写作——写小说、写剧本、写历史题材的报告文学,壮怀激烈,文风强健,动辄万言一挥而就。1998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屋檐听雨》,至今已出版散文类、画传类、文史类、地方文化类、工商类等作品46部,待出的书稿还有10多部,真正是著作等身,为宁波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当代才子写前代才子,心心相通,更能理解,更能解读。
周时奋
这本书前边有序章“谜一样的八大山人”,后边有尾章“江雪”,正式内容共分七章,分别是“逃亡”、“山隐”、“灯社”、“耕香院”、“临川”、“北兰寺”、“寤歌草堂”、全面介绍了朱耷的生平及创作历程,还有对他各个时期作品特征的深入分析。
让我们平复一下心情,跟随周时奋先生进入八大山人的世界。
逃亡与山隐
公元1644年,在中国的王朝纪年中是明崇祯十七年。这年春天,李自成的“大顺军”攻破了北京城,破城前夕,明朝的第17个皇帝朱由检吊死在宫城后面的煤山上,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打起“复仇”的旗号,大开关门放入清兵,“大顺军”被满洲的铁骑驱逐出了京城,山河从此易主。
明朝的灭亡对朱氏子孙来说无异于一场天迸地裂的灾难,此时的朱耷正值19岁,当这个消息传到南昌弋阳王府时已是初夏,世事巨变,何去何从?不断有坏消息传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引起了朱家人极大的恐慌,大家开始做疏散的准备。
“孩子,你的责任是遣散家人,隐姓埋名,保留一线血脉,一缕香火。”朱耷的父亲,老王爷临终时交待儿子。
朱耷急速地刷开一帧宣纸,胡乱抓起父亲用了大半生的一杆斗笔,用父亲留下的最后一滩宿墨,以极为遒劲的笔力写了一个大大的“哑”。
这个“哑”字,完全改变了朱耷的人生。
从这天起,朱耷不再说话,只用手势和辱语与人交流,甚至不再理会别人的说话。以“哑”的方式生存,从此无话可说。
紧接着清兵进入南昌城,朱耷带领妻子儿女于逃难途中失散,朱耷在南昌西南40里处的伏龙山中隐居。
“愧矣!微臣不死;
哀哉!耐活逃生。”
清兵入关,发布薙发令,国民尽使剃发,不然则为叛逆,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悲愤的朱耷选择了遁入空门,来到一座荒山古寺,索性剃个干净。至此,国破家亡的朱耷剃度成了“法崛”和尚。
1649年,顺治皇朝的第五个年头,南昌城里出现了一个疯和尚。他一会儿伏地痛哭,一会儿仰天大笑,哭之笑之,喜怒无常。一会儿又突然疯疯癫癫说,“火太热了,太热了”,说着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个精光,说些谁也不懂的话。
他,就是朱耷。
朱耷画像
灯社与临川
南昌城东南140里,有个十分著名的佛寺“介冈灯社”,1653年,朱耷来到这里,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来求佛法。寺中弘敏禅师为他赐法名传綮,至此朱耷安于灯社的宗教生活,开始了他的绘画之路。
绘画是一种多方面的体验,不论画什么 ,就在笔墨的转折、顿挫、正侧、速滞、逆顺、点染、勾皴、虚实、浓淡、干晕、纯杂,于无数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效果变化中,尽情地发挥、创意、体验、尝试、寄寓、隐藏、明示、暗喻自己的情感世界,可以平静,也可以排山倒海,与人对话,对自己对话,也可以“我心无人知”地孤独。
孤独直逼灵魂,它可能使人因孤寂而消沉,也可能使人格更加凸兀,人性更加孤傲。在灯社的8年,朱耷研习《八大人觉经》,此经是后汉安世高所译,全文只有371字,劝谕人们安贫守道,随遇而安,寻找自我解脱,对朱耷日后取名八大山人有重要影响。从此,传綮一边静心修禅,一边借画抒情,此时的画作结为《传綮写生册》。
传綮离开灯社后,来到奉新县的耕香院继续求佛,后来,受临川知县胡亦堂邀请参加他新建的“梦川亭”落成典礼,临川是著名戏剧大师汤显祖的故乡,胡知县建立“梦川亭”来纪念这位创作了临川四梦的伟大戏剧家。朱耷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悠闲的日子,日后文人聚会,有人念起朱明故国,尽管身披僧袍,朱耷的心却如油煎一般。袈裟使他不能自由地思想和行动,汤显祖以情入世的思想却呼唤他有所作为。他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积郁多年的情绪愤然突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蘸饱了最浓墨汁的笔突然向白纸扫去,那黑色还不够浓烈,远不能发泄他对这个世界的愤恨,他只能拿起砚台,用整砚的墨汁向着白纸泼泻,然后用笔纵横扫涤。浓烈的墨在白色的宣纸上渗化,他向墨痕上滴进去几滴清水,啊,多么奇妙呀,浓浓淡淡,变化无穷,他第一次感到泼墨的奇妙与力量。浑厚,浓烈,丑陋,扭曲,简练,单纯,变化,呼应……终于找到了!这些年来,他对自己胸臆中那团积郁的全部感觉,终于找到了!这才是我,画中的传綮,个山,刃庵,雪衲,那画中的属于我的精神。
把僧袍脱掉,撕掉,烧掉。
朱耷大笑起来,哈哈,他好高兴。
他忽然又大哭起来,伏在地上哭泣。
他在市肆之间狂乱地穿行,跳跃着,胡乱地唱着,哭着,走出临川城,一路向南昌。
螃蟹
北兰寺与寐歌草堂
从临川回到南昌的的朱耷,已不再是和尚传綮了,而是一个新出现的疯子。他东游西荡,有一餐没一餐地到处流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高兴的时候就画画。疯子画家的事传开了,家里的侄子发现了他,把他接回家。1681年,朱耷在自己的画作上开始署名“驴”,“驴屋”,“驴年”,“个山驴”。这一年,他56岁,他的画风倏然一变,开始走向成熟。
1682年,对“驴先生”朱耷来说,是个人艺术史上的重要一年,他以前的全部思考,探索和体会,突然找到了一个方向,那就是少和简单。南昌上有座北兰寺,朱耷在那里看到了一块净土,在北兰寺附近租到了一间房子,安了一个家,称为寐歌草堂。
1684年春天,朱耷连续作了不少画,集为一册成为《书画对题册》,画风奔放,简练,意在毫先,了了数笔,意味无穷,一种属于他才具有的艺术风格渐渐出现了。少,一是描绘的对象少;二是塑造对象时用笔少。每每一条鱼,一只鸟,一只雏鸡,一棵树,一朵花,一个果,甚至一笔不画,只盖一方印章,便可以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可以说少到不可再少了的程度。朱耷的“少”可谓前无古人,后难有继者。
瞑鸟
虾
鳜鱼
少,也许能有人做到,但是少而不薄,少而不贫,少而不单调,少而有味,少而有趣,透过少而给读者一个无限的思想空间,这是难有人做到的,朱耷不但为水墨写意画开辟了一个广阔的前景,而且也创造了人们对水墨写意画的新认知。
“山人旧是缁袍客,忽到人间弄笔墨”,这是朱耷的朋友罗牧送给他的诗中的两句。朱耷吟着吟着哭了,开始把“八大山人”的印章,盖在《书画对题册》上。
从此,他就是八大山人了。朱耷60岁时开始用“八大山人”署名题诗作画,他在署款时,常把“八大山人”四字连缀起来,仿佛“哭之”、“笑之”字样,以寄托他哭笑皆非的痛苦心情。
从此,中国的画坛上产生了一位叫做八大山人的伟大画家!八大山人的作品以象征手法抒写心意,画鱼、鸭、鸟等,皆以白眼向天,充满倔强之气。
1705年,八大山人已是79岁的老人。他在寐歌草堂经历了十年的风雨,已是老态龙钟,仍在用着病体作画。当时诗人叶丹曾作《八大山人》诗一首,描写他在这里的生活情况,“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丛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志,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朱耷就是在这所草屋中度过了他孤寂、贫困的晚年,80岁时去世。
青云谱八大山人纪念馆
在周时奋的这本书中,没有提到今天八大山人纪念馆青云谱之事。但据多方考证,朱耷36岁时,想“觅一个自在场头”,找到南昌城郊15里的天宁观。就在这一年,他改建天宁观,并更名为“青云圃”。清嘉庆二十年(1815年),状元戴均元将“圃”改为“谱”,以示“青云”传谱,有牒可据,从此改称“青云谱”。
1957年青云谱被定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59年辟为八大山人纪念馆,陈列八大山人书画作品。这里要特别感谢余秋雨先生,因为他的影响力,因为他来到南昌青云谱古道观,写下了评价八大山人的文章,当地政府遂于30年前在青云谱古道观修葺了现今的八大山人纪念馆,从此作为中国艺术史上的一座坐标,矗立在那里。
在这里,我想发句“牢骚”,咱们国家对艺术家建立的纪念馆太少了,也许是因为长期提倡文以载道和学而优则仕的缘故,我们纪念的常常是一些文学成就高和政治地位高的人,而对艺术,对绘画及音乐有大成就的人则往往忽视,很少建立纪念馆所怀念他们。艺术是全世界的通码,不管你使用的语言如何不同,不管你所在的国家实行什么样的政治体制,绘画和音乐完全可以将它们打通,一幅名画,一支名曲,只要你耳聪目明,你就可以欣赏,就可以懂它。我们悠久的历史中诞生了多少著名的画家啊,他们的作品又带给历代的人们多少享受啊,可是,你可曾见过几座属于他们的纪念馆?至于音乐,更是咱们国家的短板,五千年文明古国,我们知道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我们知道嵇康临死前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广陵散》,我们还知道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但就是这样一个国度,我们竟没有产生记录这些曲子的乐谱!竟没有载体能够记录它们!我们只有宫商角徵羽的音调,轻拢慢拈抹复挑的指法,而没有线谱或者简谱,无法让人一看到谱子就能唱出来的音符!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至于古代音乐家的纪念馆,更是难以寻觅。
南昌市建立八大山人纪念馆,这真是一件难得的好事情,也是一件大功德。感谢南昌!
永远怀念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是我最喜欢的一位中国古代画家,他的画在我看来乃是“人的画”,是内心之悲苦而发为书画。八大山人有自题山水册,诗云:“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薍石枒杈树,留得文林细揣摩。”正是他的墨点含泪,才深深地冲击心灵,才使那些奇奇怪怪的变形的鱼和鸟,寥寥数笔,或拉长身子,或紧缩一团,倾是而非。特别是那对眼睛,有时是个椭圆形,都不是我们生活中所看的鱼、鸟的眼睛,八大的鱼、鸟的眼珠子都能转动,有时还翻白眼瞪人。他画的山石浑浑圆圆,上大下小,头重脚轻,他想搁在哪里就在哪里,也不管它是不是稳当,立不立得住。他画的山树,老干枯枝,仅仅几个杈椰,几片树叶,光秃秃,东倒西歪,荒荒凉凉,传达出孤寂、荒凉、蔑视,傲视,逼视,怒视等情感。八大山人有多么复杂的情感,鱼儿鸟儿山水树木就有多么复杂的情感。画中鱼鸟禽鸭睁着的大大的白眼,就是他给这个世界的回答。
八大山人用其不朽的书画艺术创作,丰富了中国艺术史,今天他的作品屡屡在拍卖市场上拍出天价,证明了人们有多么喜爱他,同时也证明了这些浓缩了强烈的人之情感的画作又多么打动人心。
真正美的艺术万岁,美的艺术不朽。